元代“朱致远琴”之问(上)
吕埴 文化学者
究竟何为元代古琴,向来没有可信的说法,主要是因为无法总结出元琴独有的工艺特点。也就是说,不存在具有统一时代风格的元代古琴,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。然而,元代确实有过古琴艺术的辉煌时期,否则也不会有王振鹏的《伯牙鼓琴图卷》和唐棣的《携琴远眺图轴》存世。一直以来,朱致远被认为是元琴唯一代表性人物,其斫琴生涯横跨元明两代,实为明代古琴风格的开创者。
[元]王振鹏《伯牙鼓琴图卷》 故宫博物院藏
文献中的“朱致远”
朱致远作为斫琴师,素有大名。然求其真器,却也不多,此中以故宫博物院藏朱致远款无名琴最为典型。该器为仲尼式,元代制作,清宫旧藏。桐木斫,黑漆,鹿角灰胎,冰纹间牛毛断。长方池沼,金徽,青白玉轸足,紫檀岳尾。全器姿态秀美停匀,制作精当,法度森严。腹款“赤城朱致远制”。
此琴作为无可非议的标准器,证明朱致远绝非浪得虚名,确乃古琴斫制史上的一代大匠。半个世纪前,北京故宫博物院为古琴器定级,郑珉中先生于当年宫中仅有两床唐琴“九霄环佩”与“大圣遗音”之外,越过数张宋琴,独取此琴,与两张唐琴一同定为一级品,可见其珍贵程度。
[元]朱致远款琴 仲尼式 故宫博物院藏
冰纹间牛毛断
“赤城朱致远制”腹款
存世古琴,署唐雷氏家族伪款者最多,实则没有一件真器。除此之外,大概就数“朱致远琴”了,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其重要的历史地位。
今所见朱致远款基本都只是简单的名款,一般不署制作年份。但查阅文献,整个明代在万历朝以前根本找不到朱致远的任何资料。而万历以后所有提及朱致远的文献,除其姓名之外也没有更多信息。
到了清代,除了一些藏琴著录以外,涉及朱致远的材料均未超出万历年间所记载,故暂不涉及。先列明晚期提及朱致远的几部著作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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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表中,除《文会堂琴谱》《阳春堂琴经》《青莲舫琴雅》三部琴书以外,其他六部著作都广为人知。涉及朱致远的这几部著作,其内容自然脱不了辗转袭抄。但关于朱致远的年代,却有两说。现先引成书最早的《遵生八笺》,其卷十五“燕闲清赏笺”中卷“古琴新琴之辨”云:
“……求古不得,如我明高腾、朱致远、惠桐冈、祝公望诸家,造琴中有精美可操,纤毫无病者,奈何百十之中始得一二。”
此处提及“我明高腾、朱致远、惠桐冈、祝公望”四家,朱致远赫然被认为明人。
此后不数年,张应文成书《清秘藏》,卷下“叙斫琴名手”记载“我朝则高腾、朱致远、惠桐冈、祝公望,皆其选也”,与高濂所举全同,或许抄自《遵生八笺》。
晚于《遵生八笺》《清秘藏》20年左右,则有张大命《阳春堂琴经》、孙丕显《燕闲四适》、林有麟《青莲舫琴雅》,三书有关资料来源相似,内容基本一致。这些著录中朱致远是被明确认定为明人的。
而也在同一时期,关于朱致远却另有元人一说。现存资料最早的,见于胡文焕《文会堂琴谱》卷一“博考第六名琴”:
“秦汉古琴绝不可得,想历年远甚,世无畜(蓄)者。唐琴莫善于雷文张说,间有畜者,然亦真赝相参,须辨之。下迨宋元,若施木舟,若朱志远,其琴断纹渐出,今之古琴,多出二氏。我朝成化间则有丰城万隆,弘治间则有钱唐惠祥,其琴擅名当代,人多珍之。又樊氏、路氏琴,京师品为第一,未审何许人。”
就此琴谱的整体而言,可以推断此节文字,应该也是有所本的,并非胡文焕自己所臆测。 值得注意的,则是“下迨宋元,若施木舟,若朱志远,其琴断纹渐出,今之古琴,多出二氏”这一记载,“朱志远”当为“朱致远”之误抄。“今之古琴,多出二氏”其所云者,可见此段文字的最原始作者,应该见到一定数量的朱致远之作。与此相似的记录,见于《考槃馀事》《蕉窗九录》《长物志》。署名项元汴的《蕉窗九录》系伪书,有关部分,全部抄自屠隆《考槃馀事》。文震亨《长物志》则是相关内容的撮录。故只引《考槃馀事》如下:
“唐琴
蜀中有雷文张越二家,制琴得名。其龙池凤沼间右舷,馀处悉洼,令关声而不散。
宋琴
宋有琴局,制有定式,谓之官琴,馀悉野斫。有施木舟者,造琴得名,断纹渐去。
元琴
有朱致远,造琴精绝。今之古琴,多属施、朱二氏者。
国朝琴
成化间有丰城万隆,弘治间有钱塘惠祥、高腾、祝海鹤,擅名当代,人多珍之。又樊氏、路氏琴,京师品为第一。大抵琴以音为主,其音善矣,又何必拘拘以为古哉。”
《考槃馀事》中的资料均有来源,丝毫没有屠隆本人独得的记录,内容主要来自曹昭《格古要论》、胡文焕《文会堂琴谱》、高濂《遵生八笺》等书。但关于“朱致远”,已经作了关键调整,列属“元琴”之次。
总的看来,《文会堂琴谱》所录似乎是更接近原始文字的版本,施、朱二氏笼统归于“宋元”,颇为含糊。《考槃馀事》像是将同一条中的施、朱拆成两条,分属宋、元。事实上,二者记录都并不精确,但也由此,朱致远在明代后期有了元人一说。
“赤城朱致远”
若要进一步研究“朱致远琴”,那么只能求之于古琴实物。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较为可靠的实物,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无名仲尼式琴、王世襄先生藏“金声玉振”仲尼式琴、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朱致远制琴,还有《中国古琴真萃》一书中载刘赤城先生藏朱致远琴、徐忠伟先生藏朱致远琴和“虎啸”琴,腹款均为“赤城朱致远制”。
自明清到近代,大多数冒名朱致远的伪器署都是这个款识。甚至一些前代无款古琴,后人作伪时也会冒名“赤城朱致远制”。如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还藏有“霜天月”仲尼式琴,此琴龙池内纳音左侧阴刻“赤城朱致远制”,但据学者观察研究,腹款应为明代人在剖腹配底时后刻的,其形制符合宋元古琴特征,斫制时间或当比朱致远更早,故定为宋元琴。
[元]“金声玉振”琴 仲尼式 王世襄旧藏
[元]朱致远制琴 仲尼式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
元朱致远制琴局部
元朱致远制琴侧面
“赤城朱致远”款
[宋—元]“霜天月”琴 仲尼式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
“霜天月”琴上的款识
所谓“赤城朱致远”之“赤城”,当然指的是朱致远的籍贯。琴界早先认为此“赤城”指的是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赤城县,但这个赤城县在元代时只不过是一个驿站,一直到清康熙三十二年(1694)始有县的建制。既然作为本籍自署,自然得是州府郡县的级别。如此看来,朱致远不大可能是今河北省赤城县一带人士。
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中有“天姥连天向天横,势拔五岳掩赤城”一句,此“赤城”乃赤城山,在今浙江省台州市天台县西北,为天台山之南门。如果“赤城”仅是山名,那也不可能被人署为籍贯。宋初《太平寰宇记》记录南朝萧梁时,曾在此地设赤城郡。此说不知来源,或未可尽信。但南宋嘉定年间陈耆卿正因此有《赤城志》之作,宝庆和绍定年间又有林表民的《赤城续志》和《赤城三志》,元元统年间有杨敬德《赤城元统志》,明弘治年间有谢铎《赤城新志》,嘉靖年间有王启《赤城会通记》,而这些志书与同时期以“台州”为名的方志并行。另外,南宋林表民编有《赤城集》,明谢铎编有《赤城后集》和《赤城论谏录》。
可见,从南宋中期到明朝中期,“赤城”是作为台州的别称,不过晚明以后地方志再无以“赤城”为名的了。台州宋代称“州”,元代称“路”,明代称“府”。而所谓“赤城朱致远”,不管属元属明,在他可能的那个时代,人人皆知“赤城”就是台州,于姓名之前标署这一籍贯并无疑义。
南京博物院藏有一张董其昌款琴,琴背刻长篇文字,云:
“天台朱致远先生,以善斫焦桐,孤鸣当世。迄今几三百年,未有能祧其名者。余官辙所及,搜求逸材,要以此琴为无上之等。爱其清拔疎越,超超元著,直使六雷袖手,两马低眉。故作斯铭。铭曰:绿绮初调,黄庭甫毕,万籁无声,太华夜碧。天启七年丁卯三月既望,香光居士董其昌识。”
下镌“董其昌印”阴文印,“宗伯□□”阳文印。印章剥落阙文当为“学士”,董其昌在明天启五年(1625)曾任南京礼部尚书,是以称“宗伯”。
董其昌款琴 仲尼式 南京博物院藏
董其昌款琴局部一
董其昌款琴局部二
董其昌款琴琴囊
该器腹款漶漫,不可辨识,琴界多认为原系朱致远款。是否朱氏真器,尚不敢臆定。但其绝非董其昌“要以此琴为无上之等”的原器,则是可以肯定的。琴背文字,乃董氏记载此事的一则已经佚失的札记,原来可能还有一个标题,涉及琴名。这段文字本不是要拿来全部刻在琴上的,刻于原器的只能是其中的“铭”,也就是“绿绮初调,黄庭甫毕,万籁无声,太华夜碧”十六字。最可能的排列方式,是分布龙池两侧,各有八字。
此琴曾经的拥有者应是见到董其昌的这则札记,于是全篇都刻到琴背上,但反而画蛇添足。铭文写刻,或因临写仿作,或因过手刻工,字迹已与董氏书风严重不符。不过,也因此留存了这段董其昌文字。也就是说,该琴所刻铭文的内容并非伪作。铭文首言“天台朱致远先生”,而朱致远习惯署“赤城”,其所斫琴明末并不罕见,即使有心作伪,也没必要署籍“天台”而多生事端。
需要说明的是,所谓“天台朱致远先生”之“天台”,所指应该是台州府,而未必是其治下的天台县。南宋嘉定年间《赤城志》“叙州”言,唐武德年间“置台州,取天台山而名”。而作于嘉定元年李兼的《天台集序》亦载:
“州为一集,在昔有之。近岁东南郡皆有集……然则州集,其地志之遗乎?天台以山名州……”
可知“台州”得名于天台山,因而“天台”就被作为台州别称,其治所曾被称为“天台郡”。甚至成为台州地方志的书名,如已佚元至治《天台郡志》。历史上台州士人,无论籍属何县,多自署“天台”。此类例子甚多,如《赤城志》的编者陈耆卿,系临海县人,而不管是自己的文章,还是别人的文章,都有称“天台陈耆卿”者;又如宋元之际的胡身之,系宁海县人,自署“天台胡三省”;还有元明之际陶宗仪,系黄岩县人,自署“天台陶九成”。此不胜枚举,盖“吾台以天台山得名,古来撰述之家,籍隶台州,多题天台”。
董其昌的“天台朱致远先生”,当然也是这种情况。朱致远为台州人无疑,而至于具体是哪个县的,现已无从考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