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代“朱致远琴”之问(下)
吕埴 文化学者
“朱远”和“慎庵”
清代琴书中言及“朱致远琴”者,并不罕见,如清初周鲁封根据徐祺传谱编印的《五知斋琴谱》卷一“历代圣贤名录”之“朱致远”名下云:
“制仲尼式琴,音韵超越,岳山焦尾,俱用铁梨木。今之藏者,皆有牛毛、梅花断纹。腹内俱有赤城朱致远字样,或朱远字样。”
既然说是“今之藏者”,可见编者或其周边人等有这样的收藏,腹款为“朱致远”或“朱远”。至此,“朱致远”又有“朱远”一说。
近代琴学大师、“九嶷派”创始人杨宗稷在其《琴学丛书》“琴学随笔卷之一”,也有这样一条记录:
“五知斋云,朱致远琴有赤城朱致远或朱远字,今所藏者,皆有牛毛、梅花断纹,铁梨木岳龈。又云斫琴名手,元有朱致远。惟《浙江通志》竟无远名,或非天台之赤城也。予得一张,款式皆相符合,腹有慎庵朱远四字,音极佳。”
杨宗稷以《浙江通志》没有朱致远的记载,怀疑他并非台州人。其实所谓“通志”,涉及的内容极为庞杂,应录而未录的人物所在多是,漏列朱致远这样的匠人是不足为奇的,其所怀疑未免武断。杨氏在此书中也表明,“朱致远”又称“朱远”,其“予得一张”,腹款即为“慎庵朱远”。
1919年7月,杨宗稷的《琴学随笔》一书成书于北京。同年8月25日,苏州城举办了现代史上首次全国性古琴雅集,“假座苏州城内护龙街尚书里顾家别墅,一名怡园”,此即著名的“怡园琴会”。杨氏虽受邀,但却未赴会。一年后,组织者叶希明刊刻《会琴实纪》,其卷六“琴考”收录的第一张琴,记载如下:
“游龙仲尼式,牛毛断纹。吴县顾鹤逸家藏。
龙池内刻‘慎庵朱致远制’,楷书。”
顾鹤逸实即“怡园琴会”的东道主,除提供私家花园作为场地之外,他还出示家藏琴器于会中陈列。可知,当年苏州铁瓶巷顾家过云楼中,曾有过这么一张署有“慎庵朱致远”腹款的古琴。
顾家此琴与杨宗稷腹款“慎庵朱远”的藏琴,今均已不知流落何处,但现藏四川博物院的元仲尼式“浮香”琴,有“元朱慎庵雅制”刻款。该琴面桐底梓,通体髹黑色漆,鹿角灰胎,螺钿徽。琴弦缺失,雁足缺一,琴轸缺失。漆面有蛇腹断纹。该琴为民国时成都著名琴人裴铁侠先生所得,1951年由其三子裴元翰捐赠四川博物院。2019年11月,刘景韶先生旧藏“静远”琴现身嘉德秋拍。该琴亦为仲尼式,通体髹熟栗色漆,铜徽,鹿角灰胎,细部蛇腹断、冰纹断隐现。琴背镌铭“静远”,长方形龙池、凤沼,硬木贴格制作精细,纳音隆起。青白玉轸足,紫檀岳尾。凤沼周边镌刻印文:“八琴堂”“古之人”“绿绮砚斋”,为刘景韶先生自用印。值得一提的是,该琴有“赤城慎庵朱致远制”墨书腹款。
[元]“浮香”琴 仲尼式 四川博物院藏
“元朱慎庵雅制”款
相对“赤城朱致远”而言,无论“朱远”,还是“慎庵”,在以往文献中都罕有著录。尤其“慎庵”,《琴学随笔》与《会琴实纪》之前,尚未见有人提及。而在“朱致远”和“朱远”前署款“慎庵”绝非偶然,“慎庵”或是朱致远的别号,取“慎”为号,或许正是其斫琴的自我诫勉。
关于“慎庵”,故宫博物院另有一无名琴,琴为仲尼式,元代制作,亦清宫旧藏。朽桐木斫,通体黑漆,紫漆修补。鹿角灰胎薄而坚,牛毛兼冰纹断。长方池沼,金徽系改配,青白玉足,碧玉轸,紫檀岳尾。琴背有乾隆皇帝铭刻及钤印,其腹款为楷书刻款填漆“慎厂”二字。“厂”和“庵”同字异体。此琴较之上文所提腹款“赤城朱致远制”的那张无名仲尼式琴,精彩略逊,而尺寸稍宽大。但两琴比例一致,各处细节完全相同,应为同一人之制作,或许是制作时间有前后之别。再结合《五知斋琴谱》《琴学随笔》《会琴实纪》的记录,“朱致远”“朱远”“慎庵”(或作“慎厂”),无疑是同一个人。
[元]仲尼式琴 故宫博物院藏
元仲尼式琴局部
成书于抗战前夕的《今虞琴刊》,保存下来民国年间大量的古琴资料,内中涉及“朱致远琴”共计十八张。此十八张琴,言款字为“朱致远”或“赤城朱致远”的有十五床。其他三张,梁儒斋名下藏琴,有款“元朱慎庵制”;邵森藏仲尼式“灵籁”琴,“池内刻赤城慎庵朱致远制”;白体乾藏仲尼式无名琴,落款有“洪武三年”和“赤城朱远”字样。
杨宗稷言及朱致远“款皆不书年,相传为元人”,所谓“不书年”,确实是常见的情况。而此张白体乾藏器,是现所知唯一一张有年款的“朱致远琴”。可惜实物难寻,不能验证。当然,一位斫琴师一生斫琴无数,不同时期、不同环境、不同心境下所斫古琴,署款方式肯定是有所变化的。朱致远偶有一张署年款的琴,也不是不可能的。白体乾这张腹款“洪武三年”和“赤城朱远”的古琴,看来不大可能是后人的伪作。因如要作伪,世人既已都认为朱致远系元人,就没有必要署明代的洪武款了。
杨宗稷言朱致远“相传为元人”,是一直以来的“相传”。朱致远属元属明,都应该各有依据。但明天启以还,再也没有朱致远是明人的说法。降及清代乃至如今,朱致远几乎成了元代古琴斫制的唯一代表。上文提及南京博物院所藏无名仲尼式琴,其董其昌铭文言“天台朱致远先生,以善斫焦桐,孤鸣当世。迄今几三百年”,末署“天启七年”,即公元1627年。上推三百年乃大元致和元年(1328年),距至正元年(1341年)不远,所谓“几三百年”者,或约略始于此时。再有白体乾腹款“洪武三年”(1370年)的“赤城朱远”琴。由此推估朱致远斫琴生涯,从元至正年间至明洪武年间,横跨元明两代,应该是大体不错的。
余语
郑珉中先生曾言,“宋明琴之间,有个模糊度”。元朝国祚较短,所存古琴实物自然不多,故很难总结出元琴的工艺特点。而朱致远琴的存在,可谓是元琴的一抹亮色。本文所提及诸张“朱致远琴”,都真当得起《考槃馀事》“造琴精绝”,和《五知斋琴谱》“音韵超越”这样的评语。诚然,朱致远所斫之琴,无唐琴之弘大,亦无北宋琴之文雅,但却一扫南宋以降“薄而清”“厚而古”“耸而狭”等偏颇。甚至明清以降,古琴斫制亦未有超越朱致远者。正如北京大学王风先生所言,朱氏斫琴“纤悉无遗,至允至当,诚堪谓宗师之风”。